Long.X

演员(全)

1996年,大西洋,探测队的船只停留在泰坦尼克沉没的位置。海面上风平浪静,一如84年前的夜晚。

在这里,探测队发现了一张尘封已久的肖像素描。时隔多年,画面上美丽的女郎依旧栩栩如生。

画面上的女郎叫做露丝鸥,是一个贵族小姐,她形容高挑优雅、落落大方,眼神中还带着少有的天真明媚,好像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就在她面前、触手可及。而这位年轻的女郎也在那场震惊世界的海难中罹难,只留下一副美丽的肖像。图面上签着一个模糊的落款,杰克撒,14th April, 1912

这天上午,一个年过百岁的老妪乘着直升机回到了这里。

老妪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演员,演过各种各样的角色。她那时很美丽,美丽得与众不同。她的美丽带着不和年龄的成熟和淡然——那本应是一种历经过大风大浪后才有的风韵气度;而她在美国第一次登上舞台的时候不过22岁。人们纷纷猜测着她的来历,却只看到一片空白。

她的名字叫做露丝撒。

没有人知道她曾经的名字,露丝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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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年前,她还是个二十岁的年轻女郎,犹如一支刚刚开放的玫瑰,绽放着青春的光华,让人移不开视线。

露丝鸥出身贵族,家境优渥,虽然自幼丧父,生活上依旧无忧无虑;而在她20岁生日那年,一向疼爱她的母亲却悍然将她许给了石油大亨的幼子、家境富有的卡尔何。

订婚前,年轻的露丝鸥从未见过卡尔何,谈不上喜欢,遑论谈婚论嫁?倔强如她,总是盼望着自己邂逅一个疼她怜她的男孩,好像灰姑娘找到自己的水晶鞋,别人塞给她的,她总是不屑一顾。她委屈,她不解,她哭过闹过,她说她家里也虽不及卡尔何那般富可敌国,却也殷实无忧,何至于沦落到低声下气地攀何家的高枝?母亲却温柔地说,傻孩子,看长远些,贵族的头衔保不了你一辈子的安康;钢铁、石油,这些钱才是你的保障。她仍然困惑不解,但是看着母亲日渐沧桑的面容,她心软了。

人们都说卡尔何是一个真正的绅士。他形容单薄英挺,有着一双靛蓝色的眼眸,总是温和礼貌地笑着,他细致周到,他处事冷静、不着痕迹、收放自如,一举一动几乎没有任何把柄。他总能周旋于各个角色的转换中,以大家最希望的样子出现在面前。

这个“大家”自然不包括露丝鸥。在她心中,卡尔何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的代名词;在他身边,她就像一只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时时刻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压抑得不能呼吸。露丝鸥对卡尔何很是冷淡,甚至有意地逃开卡尔何的视线——她是厌恶他的,更准确地说,她以为自己是应当厌恶他的。

那时露丝鸥真的很年轻,未曾真正体味过人事的艰辛。她看过很多新鲜的书本,从书本中看到了不属于她世界中的美好。她向往着自由和浪漫,憧憬着更加广阔的天地,渴望着更加鲜活的生命。她喜欢一个人走上甲板,吹着海风,靠在泰坦尼克号的栏杆上眺望这远方,凝视着追逐着船舷自由飞翔的海鸥。——海鸥,鸥,和她的名字一样啊!

 

她就是在这艘命运之船上邂逅了才华横溢的杰克撒,那个偷偷临摹下的倩影的男生。她觉得她的世界里推开了一道窗,她看见了她渴望已久的阳光。

杰克撒与卡尔何年龄仿佛,却散发着蓬勃的朝气。他会叼着铅笔躺在甲板上看日出,他画过裸体的女人像,他会毫不客气地吐唾沫,他会玩世不恭地笑出声响,他会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在欧洲大陆上游历的趣事,她一边听着、一边催促着杰克继续讲下去。

杰克撒讲到自己在开船前五分钟赌博得到了泰坦尼克号的船票,他感慨道,人世间的缘分真是奇妙!那时,他眼底正映着灿烂的晚霞。露丝心中一酥,默默念着“缘分”这个词语,含羞低下了头。夕阳之下,杰克撒看痴了。

露丝鸥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她是多么迷人。

露丝鸥柔声问,杰克,你到美国之后有什么打算?——她突然很想知道,她下了船之后还能不能见到他。

杰克撒把目光放向船行的方向,说,生活本来就全靠运气,我喜欢早上起来时一切都是未知的,不知会遇见什么人,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露丝鸥倔强道,如果非要选一个呢?

杰克撒顿了顿,说,非要选一个的话,那可能会当一个演员吧,我还没做过呢!这样我就可以真真切切地过一遍不同人过的生活,看一看不同人眼中的世界!多有趣!

杰克讲的时候眼睛很明亮,眼神很温柔;露丝鸥听着,心中涌动出无限的向往。在那一刻,她甚至在想,她可能会离不开他了;她受够了,想要携着杰克的手,穿过美国的大街小巷,真真切切地走过、爱过、活过!

 

这天傍晚,露丝鸥又站在甲板上看着飞翔的海鸥,她想起杰克撒,胸中涌动着一抹柔情,她觉得眼前的天地比往日更辽阔了几分。

空中几只海鸥滑翔而过,它们绕着轮船飞了很久,最后飞向浩瀚的天空,消融在水天尽处。露丝鸥眼中瞬间绽放出光彩,她看到了她渴望已久的自由,也不由想到了杰克撒——如果此刻杰克出现在她身侧,将是多么动人的画面!想到这里,她的嘴角边不自觉地挂上了一抹甜蜜的微笑。

她听见了轻盈却稳健的脚步声,来的不是杰克撒,而是卡尔何,他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礼貌而疏离。

露丝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卡尔何看着远去的海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划过一丝深刻而复杂的悲伤。他想说一些什么,关于自由的代价、关于责任与承担、关于对她的怜惜与希冀。可是卡尔何看着她明媚的笑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她身后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露丝鸥以为他已经走了。

卡尔何以为,有些事情可以慢慢地告诉她,他可以等;他可以看着她成长蜕变、他会帮她、他会引导她,他有能力也有责任让她坚强,让她快乐。很多事情,是可以一步一步来的;现在先由着她这般任性好了,他想,他是可以护着她的。

这是在悲剧发生前的第31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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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好像在一瞬间降临,下等舱里的舞会终于拉开了序幕。杰克撒和露丝鸥溜了进来,在底层楼板的欢闹人群间相拥而舞。

廉价的香槟、狂舞的人群、放肆的欢笑,都让露丝鸥感到少有的新奇和刺激。在光线幽暗、人声喧闹的船舱里,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靠在杰克撒的胸口,呢喃道,杰克,我爱你,我爱你!一声一声,一声又一声,有如潮水,击打在杰克撒的心头,带着痛楚的快乐。两个热恋的年轻人终于忘情地拥抱在了一起。露丝鸥闭上眼睛,贪婪地吮吸着杰克撒的气息,她想,下了船之后,或许就再也、再也见不到杰克撒了。

她这样想着,忽然感觉到脸庞上微微发凉,却是杰克撒流出的眼泪。

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到这一夜好像一分钟,快到两个人还来不及细想未来,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相爱了。

“杰克,多美的星空!”舞会之后,两人久久在甲板上徘徊,露丝鸥望着星空,轻声地叹。

星空之下,杰克撒心潮涌动,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拥她入怀,在触及她的一瞬间,杰克撒却犹豫了:星月下,露丝鸥精致的丝绒织花下隐隐露出莹白的肌肤;而他只穿着粗布破衣,印着铅笔的残渣,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卡尔何笔挺的西装。

“杰克,你在想什么?”露丝鸥偏头问道。

杰克撒微微一怔,不知该说什么——他在心爱的女孩面前,应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不敢说出他一闪而过的自卑,窘得脸上微红。露丝鸥会错了意,道,“有什么不好意思讲的。”低头一笑,露出难得的娇羞,好似被风吹开的水莲。

那一夜,杰克撒在甲板上徘徊了很久。他凝望着漫天的星辰,恍如身在梦里。

他想到去美国以后的生活:他身无分文,名人商贾那些东西他不懂,也不会甘心依着她的面子挤到上层社会;到是真的可以找机会在剧场打杂,然后演一些龙套的角色。他会一直努力,努力到登上街头的传单,努力到登上纽约的荧幕,那时,露丝鸥就会看到他,他可以去名正言顺地为她演出,她可以隔着海报与他日日相见。

或许,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露丝鸥回到房间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笑意。房间里,卡尔何正在和她妈妈讲话,她的妈妈听得咯咯的笑。

露丝鸥沉下脸来,“你凭什么进我的房间!”

卡尔何刚刚参加了一次晚宴,替他父亲谈下两笔生意,又喝了不少酒,苍白的脸上带着疲倦的笑意。这是他第一次让她看到自己的疲倦。他依旧温和地说,“别再回来得这么晚了。”

露丝鸥没有来得及回话,她的妈妈却抢先说,“鸥,别太任性了。这么晚回来,做妈妈的能不担心吗?向卡尔何学学,知道来讲两句话,凡事细致一点。”

露丝鸥很是委屈,一面对母亲确有愧疚,一面又觉得卡尔何过于精明圆滑,让人讨厌。她悄悄地瞪了卡尔何一眼,卡尔何依旧温和地笑着,道,“鸥,我能不能冒昧地和你单独讲几句话?”

露丝鸥的妈妈很是赞同,道,“卡尔何是个好孩子,鸥,听话。”

 

映着如水月光的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了卡尔何和露丝鸥,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鸥——”

“不要这样叫我!”——这个称呼是杰克撒叫的。

“露丝——这条项链与你那件蓝色礼服很配,你——要不要收下?”卡尔何柔声道。

他掏出一条项链,项链上镶着一颗靛蓝色的宝石,光华璀璨,在夜色中温柔又耀眼,那是从法国皇室中流传出的名钻,海洋之心。他本想问,愿不愿意到了美国之后就结婚。他终究没有敢说出口。

露丝鸥本是喜爱漂亮珠宝的,可是此刻她一脸不屑。她注定会离开卡尔何的束缚。

卡尔何轻轻地叹息道,“露丝,我一直有一种直觉,不论是我,还是杰克撒,我们都不会陪你走到最后的。人生太过短暂,转眼如隔参商,有太多的事情我们都无法预料。你先留着它吧,你现在觉得它只是一件漂亮的首饰,但是或许、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天,它可以换取你想要的东西,毕竟,它很值钱。”

“我本不想给你,担心你因为它而被人觊觎、受人欺骗。但是我这几天有种太过强烈的预感,预感到很多事情我都来不及替你们安排周详,所以你一定收下。记着,这个钻石确实很值钱,但你如果要卖掉它的时候,可以甘心受一点骗,别让人起了歹心,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他有些悲伤地看了看露丝鸥的面庞,忽然升起一丝依恋,心道,虽然我真心希望永远没有那一天,希望你永远是孩子!

“你.......听懂了吗?”卡尔何问得温和而郑重,让露丝鸥不知如何回应。

这是卡尔何第一次与露丝鸥讲这么多话。他的心事、他的担忧,是从来不会与外人说的。这天夜里,在灾难发生前一天的夜里,他在异样的敏感中终于露出了自己的冰山一角。可惜的是,卡尔何自己也知道,露丝鸥太单纯、年轻、明媚、善良,他说的事情,她现在不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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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浩渺的海面渐染了晚霞的颜色,已经是4月14号。

泰坦尼克号华灯初上,璀璨夺目,当真是人类的杰作。一等舱里的绅士和小姐们衣冠楚楚地来到宴会厅,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空气仿佛浸在葡萄酒中,一派纸醉金迷。

露丝鸥今晚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裙,衬出几分清冷出尘的姿态——她到底没有戴上海洋之心,虽然卡尔何认为它和她这套衣服很搭配。她一只手轻轻挽着穿着燕尾服的杰克撒,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天真娇俏的笑意,一步步走的小心翼翼,每走一步都看一眼身旁那个笔挺漂亮的男孩,掩饰不住眼中的依恋。

宴会繁复无聊,至少在露丝鸥看来是这样。跳舞、吃饭、聊天、再跳舞、再吃水果、再聊天......而今天不一样,因为她的舞伴是杰克撒。她的看着杰克撒略显舞步略显笨拙,却死撑出云淡风轻、一派骄傲的表情,不由嗤嗤地笑了。杰克撒却说,不要嘲笑三等舱的第一舞者,这是我芳心纵火犯的人格尊严!说着不自觉地又踩到了露丝鸥的裙摆。

而在舞池另一端,卡尔何正和西装革履的巨头大亨推杯换盏,半个钟头间他已经不动声色地谈下了一场钢铁的生意。他喝着酒,不时静静地看着热闹的宴会、舞蹈的人群、看着精致的晚餐。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他靛蓝色的眼睛宁静而深沉,犹如这浩渺的大海,看不见一丝波澜——他的所有心事,都如暗流一般深深地藏在了海底。

“卡尔,你的未婚妻来了!”谈话的人不由笑了起来,“有福气,这么漂亮的女孩,好像一枝玫瑰!”

卡尔何无比自然地起身迎接,主动介绍道,“这是在下的未婚妻,露丝鸥;这位是杰克撒先生,家里是做矿石生意的。前夜露丝在甲板上不慎失足坠落,承蒙撒先生援手相救。”又向二人一一介绍了在座的人物,竟无不是钢铁生意场上的大亨。

“撒先生,这杯酒敬您。请您一定不要自谦。”卡尔何率先举杯相敬,众人一一跟随。杰克撒从容优雅地举杯回应,一举一动好像天生就是一个贵公子,颇有当演员的潜质。众人都道,“果然是位绅士,不知道您父亲如何称呼?去美国之后有何打算?”

杰克撒喝过酒,头微微发疼,他感到自己脑中的每一根弦都是绷着的。他避重就轻地说,“家父也是近些年才开始着手矿石生意的,生意上的事情,我......”

卡尔何接道,“生意上的事情,确实各行如隔山,我印象中杰克撒家里好像是做稀土矿生意的,当然也许记得不清楚了,但总之已经很少插手铁矿了,确实和我们这些做钢铁的离着远了些。撒先生只怕是多讲听着乏味,是不是,露丝?”

卡尔何语调微微上扬,众人都恍然大悟,道,原来说来说去是怕一直谈生意冷落了未婚妻,都会心一笑,避而不谈。

杰克撒却明白这是为他挡过一劫,当然,也是顾全了露丝和卡尔自己的面子,但是那一刻杰克撒由衷地感激他,也感到一丝困惑:露丝鸥为什么会逃避这样温和完美的卡尔何?

他终是朝卡尔何友好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很是真诚,也因而显得格外动人;卡尔何微微一愣,唇边也泛起了笑意,他的眼睛依旧温和、明亮而深沉,有如波澜不惊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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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4日晚11点40分,泰坦尼克号撞向冰山,一切都不可挽回。

白船长沉着地指挥着船员放下逃生挺,而甲板上已经乱作一团。冰凉的海水,叫嚷的人群,渐渐沉没的巨轮,人类的一切成就在自然面前不堪一击。

甲板上响起小提琴的声音,是Nearer My God To Thee。

悠扬而圣洁的旋律中,杰克撒孑然站在甲板上,他看着载着露丝的救生艇渐渐远去,心情忽然宁静了下来。

这片甲板是他们初遇的地方,也将是他们生死永别的场所。他想起昨夜露丝鸥轻声地叹“杰克,多美的星空!”

——这或许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他淡淡地笑了,寂寞如烟花。

“不,让我上去!让我上去!我要和他死在一起!我要和杰克撒在一起!”露丝鸥忽然倔强地叫道,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从未有过的坚毅。她一把推开了拦着她的手臂,攀上船舷,咬牙翻上栏杆。生死将别之际,她忽然意识到,她宁可死,也再也不愿意回到过去二十年浑浑噩噩的生活中了,她要和杰克撒在一起,她要那痛苦的自由,她要忘我的活着、无憾地死去!她像一只荆棘鸟,终于找到了她绝唱的枝条!

杰克撒大惊失色!他知道,他再也拦不住她了。他只能看着她一步步、一步步地走来,又是震撼、又是绝望。

露丝鸥一把搂住杰克撒的脖子,她颤抖着、又哭又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只想这样,一直到天荒地老。杰克撒的眼泪奔涌而出,颤颤地一直道,回去......快回去......

忽然,露丝鸥感到头部被人重重一击,她整个人瘫软在杰克撒身上。

“卡尔何?”杰克撒看清来人,不由大吃一惊。

卡尔何脸上淡淡的,丝毫看不出是他刚刚动手击昏露丝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声音有些沙哑微弱,却十分镇定地说,“她会活下去的。”

“我没有权利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但是似乎不应该放任一个年轻的女士去寻短见。”

杰克撒脱口而出,“我完全同意!”

卡尔何温和地笑了,明媚而哀伤,他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露丝鸥身上,道,“把她安置到救生艇上,有劳了。”说罢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杰克撒目送着卡尔何离开,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套笔挺昂贵的西装,比宴会上的那一套更为光洁、正式,他步履款款,只留下一个单薄英挺的背影,好似去赴一场光荣而盛大的宴席。最后,杰克撒隐约看到卡尔何拿出了一支精致的长笛,那样自然地融入了Nearer My God To Thee的曲调中。

那一刻,杰克撒泪眼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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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5日凌晨2点20分,号称“永不沉没”泰坦尼克号终于完全浸没在一片汪洋之中。白船长一直待在船里,再也没有出来;那个活泼的小女巫也再没有出来。

落入海水中的杰克撒感到彻骨的寒凉,他奋力抓住一块漂浮的物什,挣扎着尽力让头浮出水面。忽然他感到有人奋力拉了他一把,他猛然间吸进了清凉的空气。他睁开眼,看到头顶上一片星空,那是昨夜他和露丝鸥一起凝望的星海。

“真巧,又见面了。”声音淡淡的,依旧有些沙哑。

拉他上来的人,是卡尔何。

“你果然没走?”

“我为什么要走?”卡尔何语气淡淡的,好像讨论的不是他自己的生死。对卡尔何而言,留下来是一个绅士基本的责任,无需多言。

杰克撒对上他靛蓝色的眼眸,笑道,“也是,毕竟你是卡尔何。说来我以为你会恨死我的,没想到最后我们两个冤家最后居然把着同一块船舷板上飘在这海上。”

卡尔何似乎很疲倦,不愿意多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船舷上,他靛蓝色的眼睛一眨一眨,映着冰冷的大海,好像随时会熄灭的灯火。杰克撒摸了摸他的手,比自己的更为冰凉,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他与卡尔何的接触有限,但是卡尔何的为人他已经能够看清楚。他忽然觉得,这样优秀的一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一场海难中,委实可惜。

“聊一聊天吧。我说,你平时不太和人聊天吧?”杰克撒道。

卡尔何轻轻一笑,道,“多谢。”顿了顿又道,“不过也没什么可惜的。我们这种人,享受了很多别人享受不到的东西,本来就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杰克撒知道,卡尔何又一次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叹道,“伙计,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聪明?哪个女孩还敢和你在一起?”

卡尔何:“所以她们都喜欢你的花言巧语?”又道,“我还没问过,你是怎么上的泰坦尼克号?”

杰克撒:“我在开船前五分钟赢的船票,就是这么巧。”

卡尔何:“那还真是巧,有想过到美国去干什么吗?”

杰克撒:“没想好,大概当个演员吧?这也是在船上才想的。当个演员,真真切切、忘我投入地过着多种多样的生活。应该会很爽快。”

卡尔何一愣,苦笑道,“原来你是这么理解演员的。”

杰克撒不解。

卡尔何道,“我倒是觉得演员在镜头前周旋于不同的角色之间,却总有另一个自己在舞镜头后静静地看着,反到永远是个清醒的旁观者。”

那一刻,杰克撒终于读懂了卡尔何眼底的神色。

永远清醒、也永远孤独;永远欢乐,也永远痛苦。不然,这个世界这么大,还能如何?

杰克撒恍惚明白了露丝鸥躲着卡尔何的原因——他没有幼稚、没有任性,他像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别人看不透他,他却偏偏懂得每个人的心思。他很好,太好,太玲珑,太克制,好到身上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杰克撒不是露丝鸥,他游历过很多城市、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他曾在凌晨被警察赶出地下室;也曾辛辛苦苦开了一周夜车完成插画,交稿后却人去楼空一文未得;他曾在街口卖艺,也曾在地铁站栖身;而幸运的是,他总能从中发现美好而鲜活的一面。而这些心酸苦辣,他并没有悉数讲给露丝鸥。他想看到她天真烂漫的笑容,不自觉讲地都是快乐自由的片段。虽然回看过去,痛苦已经消散无形;但露丝鸥如同娇艳的玫瑰,若是让她同甘共苦,他委实于心不忍。

杰克撒洞明人事,知世故而不世故;他对卡尔何的理解,显然要比露丝鸥深刻得多:这样的人,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之外,一辈子是一场真人秀。

是的,杰克撒和卡尔何终究是那样不同的两个人。

可他们偏偏又都是骄傲倔强的人,那样认认真真地,演完人生中每一场戏。

那一刻,杰克撒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哀,替卡尔何、替坠入情网的自己,替天真不知福的露丝鸥。如果没有命运的捉弄,他真的希望三个人的尴尬关系有所改变。

而今时今日,三个人竟然是这样画上了句号。

 

海水越来越冷,杰克撒和卡尔何不由靠近取暖。

零零点点浮木浮在冰冷浩瀚的海水中,好似天上一颗颗星星,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自生自灭、无人在意。

这一夜,他们的人生就此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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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救生艇里,露丝鸥渐渐苏醒,她看着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洒着熹微的晨光,顿觉恍若隔世。她摸了摸外套的口袋,里面装着海洋之心。她努力想起昨夜的往事,最终的画面是她在甲板上紧紧抱着杰克撒,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环顾四周,却也明白:杰克撒、母亲、甚至卡尔何,今生今世,都难以相见了。

她谎称自己叫露丝撒。漂泊来到美国之后,她找机会在剧场打杂,然后演一些龙套的角色,她一直努力,努力到登上街头的传单,努力到登上纽约的荧幕。她的成功来得很快,不仅是因为她真的很美,更是因为她能够演出同龄女孩演不出的深沉情绪。

 

在美国的日子里,她会不断的想起杰克撒,也竟然会想起卡尔何。她终于真的理解了杰克撒、理解了卡尔何,也理解了那个曾经单纯稚嫩的自己。她知道杰克撒和她讲述的流浪生活后背后的辛酸苦辣、知晓杰克撒心力上全情投入;她理解了卡尔何微笑老成面具被后的善良、克制和孤独。她终于明白了卡尔何给她海洋之心的用意,却终究没有卖掉它。一来是因为那是她与杰克撒之间唯一的联系;二来是她倔强地相信,自己没有海洋之心,一样能够闯出一片天地。

多年之后,露丝鸥已经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演员。她在演出时好像有着两个自己,一个自己忘情投入,好像杰克撒;另一个自己冷眼旁观,好像卡尔何。

她足够理智,也足够感性,而且也足够坚强。

而杰克撒和卡尔何都已经不在人间了。除去那一颗依旧璀璨如初的海洋之心,他们永远只活在露丝鸥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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