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g.X

恨生

主金光瑶(孟瑶)

时间线或有错乱,望勿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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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瑶常常记得三四岁的时候,阿娘的眉心总是勾画着一朵玲珑的牡丹,将阿娘玉一般的面容衬得雍容凄艳。阿娘总是揽着镜子自照,对着眉心的牡丹怔怔发呆,不多时眼中流下两行清泪。

孟瑶这时总是会放下书本,悄悄地揉到阿娘的怀里,静静地让阿娘抱着。他知道阿娘总是在痴痴地等着,等着他的爹爹、她的情郎像那年暮春时节一般鲜衣怒马的出现在一片肆意盛开的牡丹之中。

阿娘这一等就是十四年。

 

孟瑶记得从四五岁开始,便时常在傍晚时分被老鸨叫到后院洗衣,他有时候会在出门时看见或精壮魁梧、或满脸酒气的汉子迈进阿娘的门。

约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孟瑶在后院对着一轮孤月,双手浸在冷水里面反复揉搓着楼里姑娘的衣衫,他听得到洗衣伙计粗俗的荤话、听得到青楼女子尖酸的谩骂和楼上放荡的调笑,竟也渐渐习惯了衣服内侧的发黑的血迹和濡湿的污渍。而每当他洗衣回来的时候,总是看见他的阿娘衣衫凌乱、蜷在床边微微发抖。

生在秦楼楚馆之间,孟瑶纵然年幼,也到底明白了阿娘的境遇。这一天阿娘对着镜子在眉间点上牡丹,孟瑶伸出小手轻轻抱住他的阿娘,脆声道,“阿娘,带阿瑶走吧,我们一起去兰陵找爹爹!”孟诗只是摇头。

孟瑶听了便开始不听老鸨的话、在房间里装病不出门,死活不让那些男人进门。他生得身材弱小、形容乖巧,装病时眼中似乎疼得泛着泪花,咬着牙一声不吭,说不出的可怜。孟诗猜出他的玲珑心思,心中愈如刀绞,一面道,“坏孩子,骗娘为你心疼!”一面又叹,“慧极必伤,生得这般伶俐,将来可如何是好?”后来那些来看孟诗的男人气不过,骂道,“娼妓之子,多管闲事!”一脚将他踹下楼梯。

那是孟瑶第一次被人踹下楼梯,五岁的孩童从最上一级一直滚落在最下一级。他磕破了额头、疼得哭了出来,他倒在地上几乎绝望地呼唤,“爹爹,快来救救阿娘!”

——那时孟瑶和他的阿娘一样,在痴痴等着他未曾晤面的爹爹。他总是相信阿娘的话。阿娘说:他的爹爹是个大人物,总是忙,又有太多的不得已;或是阿瑶只有好好念书,爹爹才会来找阿瑶;再或者说,爹爹已经来过书信,问阿瑶有没有练习法术。可是无论孟瑶如何好好念书、背诵母亲搜罗来的“符文法术”,他的大人物爹爹却总是忙、总是不得已。

哪个孩子不愿意把自己的爹爹想象成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哪个孩子能够相信爹爹不真心怜惜娘亲?

而多年之后,金光瑶回想起来只得一声苦笑。他和阿娘的种种开脱体谅竟抵不上金光善的一句“麻烦”。

 

孟瑶六岁的时候,孟诗悄悄从梳妆台下拿出一个小小的藏着钱的荷包,让孟瑶去学馆。孟瑶终于明白这两年来母亲受的苦楚竟无外乎为了攒钱让自己念书,眼睛一下子红了。他摇着阿娘的手臂,装出一副撒娇的样子,“阿娘,孩儿不去学馆!孩儿去外面找个营生,给阿娘赚钱,让阿娘赎身!”孟诗却依然摇头,神色坚决:“阿瑶,小小年纪,有娘在你不用怕。等你读了书,才能去风风光光地找你爹爹!”

最后孟瑶红着眼睛去了学馆。

孟瑶第一天就被同窗的学童打伤了,自然是因为那些学童言辞刻薄地辱骂了他的母亲,孟瑶气不过,用地上的“符文法术”还击,沦为孩子们的笑柄。孟瑶不哭不闹,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处理了伤口,一下课就偷偷跑到附近的茶馆开始记账。那掌柜的见他小小年纪就头脑伶俐、过目不忘、更写得一手好字,很是惊异,听闻他是孟诗的儿子,眼底却带上了狭促的笑意。孟瑶只装作看不见。

孟瑶被打了一次,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便立刻学了乖,见人面含三分笑意。他陪着十二分小心,开始留意每一个同窗的爱好作息。他形容乖巧、生性敏感、自幼在青楼长大,在讨人欢心投其所好这一方面可谓是无师自通。无论他的同窗如何辱骂,他总是置若罔闻,反倒依旧排忧解难;那些学子讨了无趣,便也悻悻散了。后来,那些人虽然暗里嚼舌,明里却再不辱骂孟瑶。

孟瑶那时候虽然机敏伶俐,却未曾动过多少坏心思。他白日念书、黄昏记账、晚上或是洗衣服、或者陪伴母亲,劳碌得很。他还会在夜里悄悄地用阿娘的胭脂在眉心点上红点,盼着还想着有一天他能够带着阿娘、堂堂正正地走到爹爹面前,让他刮目相看。

但是另一方面,孟瑶的心思也早已不囿于云梦一隅之地,他从书本中读到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他过目成诵、尤其爱读史书兵法、也隐约听到了温、蓝、金、江、聂几大修仙世家,他的才华能力、壮志雄心隐没胸间,他的心机手腕也初现端倪,更重要的是他开始相信事在人为。夫子看着他洋洋洒洒的策论,神色复杂,最后颇为认真地说,“小娃娃,你应当知道你的身份,不要像你娘那样痴心妄想了,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又什么不好?”孟瑶含笑受教,心中却说,我若不出人头,怎能给阿娘赎身见到爹爹?爹爹又怎么会认我这个儿子?

 

孟瑶一直这样早出晚归过了三年,终于撑不住这般辛苦,生了一场大病。孟诗瞧出了端倪,厉声让他辞去账房的营生。孟瑶不肯,他害怕母亲担心表面上应了下来,却咬着牙想,看病已经花去三个铜板,定要先在茶馆干到腊月。腊月里茶馆给了铜板,他便趁着新年歇一歇,找一找更来钱的营生。他不知道阿娘要多少钱才能赎身,但也定要弥补得上读书的亏空,这样他的阿娘就无需受嫖客的欺凌。

腊月终于来了,天上飘着雪花,那年云梦的天气分外的冷,把孟瑶的笔砚墨水都凝了冰。孟瑶却止不住的开心——腊月若是再不来,他便要撑不住了。

孟瑶踮着脚从掌柜那里取走二两银子,几乎是跑着回去的。遥遥只见翠楼只有一桥之隔,却听等身后一片吵嚷。一个醉酒的惫懒大汉跌跌撞撞走来,孟瑶心道不妙,转身便往边上躲。那大汉却已经瞧见他怀中的银两,一把擒住他的衣襟,夺过他的银子哈哈笑道,“银子赊给老子呗,老子去照顾一下你娘的生意!”

几个围观的汉子哄笑起来,道,“田老三,你真真醉得不清!赌钱输了,抢了银子去快活?”另一人道,“田老三你个滑头,抢娃娃的银子去泡娃娃的娘!嘿嘿,替娃娃送银子去的?”

孟瑶数月辛劳,本就是为了拿这冬季的例钱让阿娘少受苦楚,此刻被抢了银子还说要欺辱阿娘,平日再和顺的笑容也装不住了,冲上前去死死抱住那汉子的腰,嚷道,“还我银子,还我银子!”

孟瑶本就体弱、数月未曾好好歇息,那汉子身强体壮,借着酒劲狠狠一推就把孟瑶摔在地上。孟瑶只觉得眼前发黑,兀自踉跄爬起身来,二话不说照着那汉子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那汉子吃痛大叫一声,猛得一抬胳膊照着孟瑶脑袋打去。孟瑶犹不松口,竟生生将那汉子手臂咬破了,口中淌着鲜红的血。

那汉子揣起银子,破口大骂,“娼妓之子,好生狠毒!”

孟瑶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孟瑶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勾栏之中。他睁开双眼、只觉头痛欲裂,又想起了什么,快走上台阶,他阿娘正在房间里痛呼。又听得那惫懒汉子夹杂着醉意的声音,“要不是因为这点银子只够找你,老子才不稀罕!还被你那属狗的畜生咬了一口!”

孟瑶双目赤红,却明白眼下自己冲进去不但于事无补,更是让一向隐忍的阿娘当众受辱,一个人蹲在门口呜呜咽咽哭了起来。一个公子模样的人见他可怜,似是安慰道,“区区几两银子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孟瑶抬眼看着紧锁的房门,眼中恨意一闪而过。

十日之后,那个汉子又喝醉了酒,他踉跄走在河边,一步踏空闷声倒入河水,片刻之间连水花都再看不见。众人急急忙忙救起来,虽然保住了性命,却痴痴傻傻了数个月之久。

那是孟瑶第一次害人。没有人怀疑到这个未满十岁的孩童。

 

十三岁时,孟瑶总算能够自己挣钱,养活阿娘了。

那时的孟瑶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他低眉含笑的面容几乎没有变,却在阿娘、同窗、先生都看不到的地方长大了。他的笑容越来越温文,言辞越来越得体,越来越像一个翩翩公子。也再没有人敢欺凌孟诗——说来也怪,这几年调戏辱骂孟诗的人总是莫名其妙的遭灾,虽然大多不至死,但也都是鼻青眼肿、身残腿瘸。众人都道是晦气,又道是孟瑶的爹已经死了,化成魂魄来寻仇。孟瑶听了笑容不坠。

这日孟瑶正在替阿娘梳妆,怜惜着阿娘青丝间的一缕白发。

孟诗眉心点着牡丹,轻轻地唱着,“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孟瑶懂得词意,怅然道,“阿娘早就知道爹爹不会来寻阿瑶了?”

她点点头,喃喃地叹息,“是阿娘等不到了。荷叶原来在初生之时就注定了荣枯。终究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可是一厢情愿又能如何?孟诗把她的青春、她的余生、她的一切,都给了那个谷雨时节牡丹花开的夜晚,她真的只剩下阿瑶了。孟瑶心中一片柔软:莫不是阿娘心里早就明白了,那般说辞只是骗自己,不让自己伤心罢了。而现在阿娘病了,还是念着爹爹的好。这么温柔善良、美丽贤淑的阿娘,爹爹竟然忍心不要,这是多狠的心肠!

孟瑶道,“阿娘,孩儿带你走吧。”

可是孟诗道,“再等等。若是金郎回来了,我却不在这里,金郎找不到路的。”

孟瑶摇头道,“十三年了,爹爹不会来的!阿瑶陪着你!”

孟诗又道,“若是金郎不在了,他的魂魄回来了,我却不在这里,金郎找不到路的。”

孟瑶心下酸楚。他混迹茶馆多年,这几日偷偷救了姑苏蓝家的大公子,父亲金光善的品行已经听了个七七八八,流言纵然未必全然属实,然其人未死却不难确定。何况那蓝大公子为人颇为可信,多是他爹爹已经忘了孟氏母子另往他处逍遥快活了。

孟瑶纵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前日听得蓝大公子证实实情也颇为郁郁。孟瑶不敢将实话告诉一直痴守的阿娘,只是想着阿娘这般想着也好,总比听闻爹爹负心要好!

 

十四年了,孟瑶已经在勾栏之间长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白净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和乖巧的笑意,却再也不是那个柔和明丽的阿瑶了;孟诗她仍然纤柔温文、却终于不再年轻,也已经很久不曾接客,她也不再是那个名满云梦的名妓孟诗。

又是谷雨时节,缠绵病榻的孟诗说她梦见了牡丹花开、金星雪浪,那个俊朗青年打马而来,说要接她回去。她郑重地把一颗金色扣子交到孟瑶手心,让他到兰陵金麟台寻他爹爹。

“阿瑶,我给你爹爹去过书信,他知道你的生日,你在那天去,他一定记得你。他若是真的不在了,你也定要问得你的爹爹尸首在哪里,替阿娘祭拜,把这颗扣子埋在他身边。”

孟瑶无声地流下眼泪,他柔声说,“一定,孩儿一定会认祖归宗。孩儿会好好的,不会让阿娘担心。阿娘再不用为孩儿担心。”

孟诗留恋地看了一眼孟瑶的眉眼,轻声叹道,“真像。”

孟诗终于含泪闭上了眼睛。

天地之大,孟瑶已经是孤身一人了。

 

大约两三年后,温若寒赐给孟瑶一柄软剑,柔若无骨、可用于贴身防卫。孟瑶看着那柄剑缠在腰间,轻轻地环着自己,好像茫茫人世间有人温柔地揽着他——痴痴缠缠的恩情、不死不休的憾恨。他无端地想起阿娘的歌谣,“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以恨生为名,倒真是恰如其分。

 

又二十年后,穷途末路的金光瑶倒在观音庙的血泊之中。他微微扬起面庞,看见观音像慈悲地立着,仿佛他慈爱的母亲凝视着他。

——阿娘,孩儿觉得痛,觉得累。

——阿娘,孩儿不肖,这辈子做尽了坏事。

——阿娘,孩儿还弄丢了阿娘的尸骨。

——阿娘,您这般好,定是去了天堂,可孩儿是要去阿鼻地狱的。

——阿娘,孩儿闭上眼睛之后,就再也看不到阿娘了。

——阿娘,孩儿到底还是辜负了阿娘。阿娘会原谅孩儿吗?

 

   一片血污之中,唯有梵旗飞扬、香烟氤氲。

也罢,每一处因果都衔着春恨而生,凝着秋恨而成。阿娘的一生、他金光瑶的一生,终究是逃不过这春秋憾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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