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g.X

岂曰无衣【上】

【民国AU】

主:马佳、贾凡

副:王晰、周深、简弘亦、仝卓、陆宇鹏、蔡尧、刘彬濠、李向哲

(全员友谊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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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接到萧雪明(友梅)书信的时候贾凡正在波兰卡托维兹,肖邦的钢琴曲淙淙地在耳畔呜咽。

 

“《乐》云‘乐者天地之和也’。今神州困顿、民心疲敝,新学并起而未起、旧识散佚而未佚,千头万绪、飘摇难定。当此中华文化历久弥新之秋,学术之耕耘、青年之美育、民族之复兴当由我辈而始。友梅幸得君故友马佳推荐,聆听君今岁毕业演出曲目,和顺积中、英华外发,友梅深感于中。慕君底蕴深厚、见闻广博、学识精深,恳请君莅临北平北大附设音乐传习所,督导我青年学子声乐之学。另,清华学校已成立国学研究院,赵宣仲(赵元任)君归国任职。赵君颇通晓音律,欲与北大附设音乐传习所教员戮力研究中西音乐脉络。恳请君鼎立相助、不吝赐教。以君殿堂之学致乐以治心,反情以和志,成德以开民。暮春时节,清华丁香花开,望君缓缓归矣。乐友友梅。”

 

贾凡抚摸着故都的来信,觉得一页薄纸有千斤之重,一时情难自禁。他离开少年时求学的清华学校已经荏苒八年,像风筝一样辗转欧美攻读声乐。今年年初刚刚拿到博士学位,正是学有所成、意气风发之时,却时常在梦里听到故国的吟唱。贾凡不觉庆幸在北京求学的时候认识了马佳,方能携着橄榄枝落叶归根。他伴着肖邦的旋律,颤颤提笔写了回信:

 

“前辈抬爱,凡愧不敢当。音乐诚于中、形于外,是为君子之结晶、文化之瑰宝。倘能以杯水车薪,滋养青年之学子,民族之音乐,凡三生有幸。拟于今秋尽快归国与君相见。小友贾凡。”


 【一】归乡

 

1925年,北平城金黄的银杏在一场又一场秋雨中凋零。

贾凡便是在一个风雨飘摇的秋日辗转回到了北平。来车站接他的是老朋友马佳。马佳一介京城小爷,中学毕业后随着部队里一位德艺双馨的文艺骨干走南闯北,摸爬滚打中练就了扎实的声乐基础。萧雪明先生回国后打算北平发展音乐教育,马佳的恩师就将他举荐给了萧先生,马佳这才又在北平故里落下来根儿,在皇城根儿有个院儿,有天棚、鱼缸和石榴树,最近又养了一只肥狗。

 

马小爷大手一挥,“凡子你就住我另一个厢房,我院儿里就有了先生,只缺个胖丫头了。”贾凡也不和马佳客气,打趣道,“你让一个先生住厢房,自己住正房,合适不?”马佳咧嘴笑道,“哎呦呦,我哪里敢欺负你凡子?明明是我家冻爷膘肥体胖脾气大、占着正房不挪窝儿,我这不得伺候着他嘛。”说着接过贾凡的行李,一拎,满沉的,一面笑贾凡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也不知道他一个从不锻炼的人怎么从欧洲把这堆东西搬过来的;一面又像讲相声一样抖落起当初在北京求学时的囧事。

 

贾凡少年时在清华学校念预科,门门优秀但是体育总是不及格,眼看要留级。他的室友李向哲陪练怎么也不奏效,最后来找了球友马佳。马佳文化课掺不忍睹但是体育一骑绝尘,过去一看,呦呵——贾凡就蹲在水池子边儿看着李向哲来来回回游,心想这不开玩笑嘛?马佳一脚就把贾凡给踹下去了,从此两人对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贾凡因此免去了留级之灾。不知是为投桃报李还是打击报复,贾凡一听李向哲说起马佳期末考试命悬一线,立刻主动请缨给马佳补习。年方二八的马佳挂着黑眼圈读着贾凡记的笔记、做着贾凡圈的习题、咬牙切齿地背贾凡总结的重点,第一次因为学习听到了午夜的钟声。 

 

马佳叫了车,两人坐到马佳家里胡同的巷口。马佳在巷口小店点上豆汁、驴肉火烧和驴打滚儿说是要替贾凡接风洗尘,结果贾凡喝了一口豆汁脸色都变了。两人待到雨声停歇、天边出现一道晚霞才起身。马佳不知道哼着哪里的小调儿,嘹亮得如同军歌。夕阳将两个影子拉得瘦长,投射在老胡同青灰的砖墙和斑驳的树影之间。

 

马佳的院子在城南。城南的院子和城北相比面积上要小不少,街坊里多有三教九流的人,胡同间满满的烟火气。院子里现在就马佳一个人住,马佳的父母觉得马佳长大成人应该自立门户。马佳本来还想着寻个人收个房租,无奈他嘹亮的男高音劝退了一个又一个租户。马佳也乐得一个人自在,在自己的方寸天地里和冻爷一起悠哉游哉。所谓”天棚、鱼缸、石榴、先生、肥狗、胖丫头”,马佳这里除了胖丫头样样俱全。但是石榴树也就比马佳高一点儿,纤细的腰杆上上面还挂了个篮球球筐;鱼缸里一条鱼也没有,马佳理直气壮地说是被邻居家的猫给叼走了。一点也不遮荫的石榴树下是一把吱吱呀呀快散架的躺椅,躺椅上呼呼睡着一条胖狗,想来就是那“膘肥体胖脾气大”的冻爷。

 

两人在西厢房里收拾着,贾凡便细问起来音乐传习所的情况。原来音乐传习所不过十余位任课老师,还不乏兼职者,一面要传习西洋音乐, 一面保存中国古乐。现在传习所开办已近四年、初成规模,师资却仍然相对短缺。音乐传习所实际负责人萧雪明教授和声、音乐史和作曲法,但因为兼职北大文学系音乐讲师事务繁忙,王晰才是传习所课程安排的主要负责人。王晰教对位、视唱和大提琴,马佳教声乐,周深教钢琴,仝卓教民乐和民族乐器,还有简宏亦教作曲。今年秋天萧先生拟开设教育学和心理学课程,希望找人分担教音乐史压力。此外音乐传习所需要学生学习至少两门外语却一直没有固定老师,学生的外语一大半混杂着马佳的京腔一小半带着王晰的东北腔,让王晰头痛不已。 

贾凡一面感慨马佳甩给他一个重担,一面把从美国和欧洲重金购买甚至手工誊写的乐谱和书籍码好,“这个是我在纽约的音乐艺术学院书店买的谱子,早知道不买精装的了,用的时候容易掉页。哎时间过得真快呀,现在音乐艺术学院已经和茱莉亚研究生院合并成茱莉亚学院了。这个是在巴黎歌剧院听理查·施特劳斯新剧时自己记的谱子,当时没有太好的纸了。这是格鲁克的《奥尔菲斯与优丽狄茜》,我还在剧院唱过《世上没有优丽狄茜我怎么活》呢....”

马佳道,“我就是说嘛,请了贾博士相当于请了个图书馆。”又把萧先生准备的文件码放在贾凡的桌子上,“萧先生的意思是让你先教外国音乐史和英语,把他之前的教案给我了说让你‘斧正’。还有清华那边儿赵先生想和我们合作研究中国古代音乐,萧先生想让你去。你具体有啥想法可以和晰哥商量。”贾凡一面点头,一面按照马佳给的教师名单上浏览了每个人的简历。马佳忽然兴奋道,“明儿个礼拜六,晰哥说要在自个儿家院子里烤串儿,一块儿去呗?认识认识所儿的同事?”说着烤串儿眼睛已经亮了起来,贾凡含笑答应。

马佳搬来被子褥子,待到天色暗下来才离开,连声嘱咐贾凡早些休息。贾凡整理房间的时候一听到见王晰便有些紧张,马佳前脚一走就点上灯研读起来教学大纲和萧先生的音乐史教案。许久贾凡听得院子里响动,原来是马佳出来拎走果冻。被扰了清梦的果冻朝着马佳一阵狂吠,马佳稀里糊涂地一阵胡撸,“倒霉儿子,睡了一天了吧!”又道,“没礼貌,贵客来光知道睡觉!”又踢踢塔塔地进了院子。贾凡向院子外看了一眼,一轮缺月已经高悬九天。他给自己泡上一杯咖啡,正要接着看教案,就听见有人笃笃敲门。

果然又是马佳踢踢踏踏地进了屋,“看小灯儿还开着,我就知道你这夜猫子还没睡。”又看了看贾凡的手上的咖啡,“这赶了一天的路,不早点儿睡还在这儿喝咖啡?”贾凡讪笑道,“国外养成的习惯,我再看看就睡。”马佳往床边一站就开始数叨,“一认真起来没日没夜。看来这老毛病还没有改进?我和大哲儿说你要来,大哲儿就说要我一定好好管管你,少吃甜食多运动、没事儿别喝这么凉的,伤胃。”贾凡嗔怪道,“哲哥让你管你就管,这么听哲哥的呀?”马佳道,“少拿你念书时对付大哲儿那套东西对付我,忘了你是怎么通过游泳考试的了吗?”说着就要把贾凡的课本收拾走。贾凡不让,笑道,“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去看你打篮球就没收我的书?”马佳也笑了,少年时的时光一下子涌上心头。“给你拿了两盏灯,你这样看东西太伤眼睛。明天早上别喝冰咖啡。知道你心气儿高,但也甭给自己太大压力,该吃吃该睡睡。”马佳还回书,缓缓把灯安置在桌子上,不忘挑了一挑光。

两人注视着灯光,屋内一时莫名地安静了下来。马佳沉吟少许,道——

“凡子,你可算是回家了——”

贾凡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贾凡还是熬到半夜两三点才睡下。他躺在床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一个月前他还在山雨欲来的欧洲,一个礼拜前他还在大海中颠簸的客轮上,昨夜他还在前往北平的火车上,而今他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故都的小院里,刚刚吃过故友打包回来的驴打滚儿。

浪迹天涯的游子终于回到了故国。贾凡闭上眼睛,隐约能听见细细簌簌的蟋蟀声。多么美丽的秋夜,美丽的青春,多么美丽的家国!

“——你可算是回家了——”

是啊,终于回家了。

 

 【二】共事

傍晚炊烟渐起,贾凡和马佳穿过两条胡同便到了王晰家。王晰家里朴素低调,小小的庭院里栽了一树紫藤花,藤蔓顺着木杆架爬了小半个院子。花架一侧的空地上已经架起了烤串架子,王晰、周深、简弘亦、仝卓四人立在一片烟雾中。王晰和周深一边翻着烤串一边唱着萧先生的《问》,王晰的夫人和小女儿在木杆架下择着菜。

“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华年如水?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垂!垂!垂!垂!你知道今日的江山有多少凄凉的泪?你想想呵!对!对!对!对!”

王晰和周深的歌声一个沉稳如山一个空灵似水,一低一高说不出的和谐清澈。贾凡第一次听两人合唱,灵魂好像都被吸走了,只觉高山流水也不外如是。

 

待到夜色渐深,王晰在花架下摆开桌子,用报纸垫着放上烤串和啤酒。几个人倒上小酒谈起新学年的课程计划。王晰慢悠悠地起头,着重讲了语言课教师的问题,对马佳的教学成果夹枪带棒。“马佳的专业能力出类拔萃、不容置疑,就是这个外文水平吧——好像也就歌词记得挺快,唱完就忘得一干二净。”仝卓补刀,“是没唱完就忘得干净——”简弘亦也插话,“全靠临场发挥——”周深但笑不语。王晰长叹一声,狐狸般的小眼睛中目光殷殷看向贾凡,“哎——语言是个大问题啊——”

贾凡在王晰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接了话,“王老师,我觉得这个外文教学要从基础做起。我们声乐演唱要注意元音的发音,意大利语最适合元音发声的入门。我看萧先生在大纲里建议掌握两门外语,个人建议学意大利文和英文。意大利语可以教授一些基础的语法,辅助唱段和诗歌去理解;英文的情况比较复杂,现代英语和古代使用的英语多有异同,在演唱中不宜混淆,我认为都应当有所涉及......”贾凡一说起来专业眼睛发光,一边说一边把前几天一直在准备的提纲往外掏,原来轻松的谈话猝不及防地学术了起来。

王晰笑咪咪地表示支持,只是缓缓补充道,“贾凡弟弟啊——年级里大多数同学英语都是马佳教出来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马佳狠狠地瞪了一眼王晰,引来王晰、仝卓、周深、简弘亦声部齐全的嘲笑。

 

啤酒加烧烤,王晰又和贾凡简单了谈了和赵宣仲先生合作的事情,让贾凡多多留意机会。最后又谈起当年读书工作时候的往事,大家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马佳讲自己在北京书念的不大好,连贾凡也辅导不来,后来去了军队当文艺兵,幸遇名师遂成高徒;周深讲自己去乌克兰深造,在星夜对着晶莹的白雪唱歌;简弘亦讲自己家乡湖南,讲自己将父母接到京城,再过一段时间媳妇就要过门儿了;仝卓却是一直讲自己在京城的见闻,嘻嘻哈哈地没个正形,似乎全无忧虑;王晰含笑看着一群弟弟谈天说地,末了一字一顿地聊起东北老家的高粱和黑土,好像大提琴在缓缓地低吟,末了还劝贾凡早日回山东看一看——王晰心中默默地道,现在家国方兴未艾、时局晦暗不明,若是不常回去,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再也回不去了呢?

 

天南地北的人提及家国之事话题不觉多了几分沉重,你一言我一语闲闲地聊着不自觉便聊到明月高悬。王晰的小女儿已经有了几分困意,在妈妈怀里打盹儿。迷迷糊糊道,”小周叔叔,我要听你唱催眠曲!”

马佳打趣道,“小妞儿是嫌弃你王老爹啦?”

王晰白眼一翻不理马佳,自己哼唱道“安睡安睡,乖乖在这里睡。”周深自然地和声,“小床满插玫瑰,香风吹入萝里,蚊蝇寂无声。”

马佳笑嘻嘻地道,“快走啦,晰哥这是在逐客呀?”虽然这样说,还是和贾凡、简弘亦、仝卓收拾完桌子才走,一走出院门的时候还兴致勃勃地和仝卓合唱了摇篮曲——仝卓高亢的民族唱腔和马佳嘹亮的美声男高慷慨激昂绕梁三日,让贾凡三天都没有安然入睡。

 

在北大传习所的日子忙碌而恬静。贾凡周中和马佳在巷子口买上早餐一起去红楼办公,直到日落才回;周末去清华找赵先生交流进展。

贾凡这学期开设了西方音乐史、英语和意语,分别在周一、周三和周五。贾凡第一次正式给学生上课,为西方音乐史认认真真准备了密密麻麻的教案,周日晚上还期期艾艾地问马佳要不要给他试讲一次。马佳一看已经晚上十一多,拍着胸脯道,你讲课,我放心,别喝咖啡了快睡觉!结果贾凡第一堂课在讲台上一站就就着一个话题越谈越远,从宣叙调讲到莫扎特讲到法语的发音特点,才突然发现教案临到下课没有讲完二分之一,马佳就已经抱着篮球满头大汗地喊他吃午饭了。

下午马佳勉为其难地在自己的声乐课上挤出来大半个小时时间让给贾凡,贾凡在一边讲,马佳一边对着教案看。每当贾凡要情不自禁地扩展开来,马佳都毫不留情地打断,贾凡不情不愿一脸委屈地瞪着马佳,马佳义正词严努力憋笑地瞪着贾凡。每次马佳一打断,学生们就开始笑着,第一天下来,贾凡牢牢记住了班里个子最高、只有在笑的时候才格外有灵魂的蔡尧。

周三马佳来办公室找贾凡。还没有进门就听见温文尔雅的贾凡厉声质问,“什么?你衣服在天上?”贾凡又问,“你这英语是谁教的啊?”马佳一听破门而入,环顾四周发现办公室里只有贾凡一个老师,立刻甩锅王晰,“这大碴子味儿的英语,还用说吗?”蔡尧一脸懵懂,贾凡笑得意味深长。

周五意大利语课,马佳以要保证自己下午的声乐课不被占用为强势围观,贾凡在周四晚上思考许久勉强同意了。周五上课贾凡开场就说,“今天我们讲的东西很重要也很基础,所以在下课前我会做一个随堂小测,在座的都要参加。马老师别看别人,包括你!还剩十五分钟的时候记得提醒我。”马老师脸上满是脏话。

周日休息的时候,马佳在树苗下的篮筐下投篮。贾凡晚上熬夜看了赵先生给的文献,将近中午才打着哈欠踱到院子,在躺椅上批改周五的随堂小测。半个时辰后神情严肃地把正在打球的马佳叫到了身旁。

 

后来王晰也听了一次贾凡的课,听完课之拍着马佳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马以后你没有事儿的话都去听听小贾老师上课,有收获!”从此往后,贾凡每次上课的时候马佳都搬着板凳做在最后一排,上课的时候日常被点名提问,随堂测验一样都不能少。每每到周日,马佳不得不窝在贾凡的书桌旁啃讲义。马佳曾百般威逼利诱贾凡透露随堂考题范围,贾凡摇头晃脑,“我考试不划范围,你学懂了念通了自然都会答。”被逼问急了就说,“整本书全是重点,你背吧!”马佳气得直胡撸果冻,心道还是果冻听话——老子遛狗狗遛凡子,懂得替老子出气。

 

上天眷顾,马佳报仇的机会来的太快。西山枫叶染红的时候,萧先生在百忙之中和传习所师生一起去香山秋游,贾凡体育之差一览无余。萧先生摇着头说,“年轻人要增强体魄,德智体美全面发展。”让马佳旁听的王晰连连点头,慢条斯理地建议,“小马的体育不错,多指导一下贾凡弟弟。”马佳当时就仰天大笑。

 

 【三】期末

整整一个秋天马佳监督贾凡锻炼,贾凡逼着马佳念书。互相伤害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银杏的叶子零落殆尽,贾凡在清华的课题研究也逐渐步入正轨,每周六都在清华忙到傍晚才回来,马佳也荣升课题组的编外人员,总是要帮着贾凡跑腿从图书馆博物院借书找文献。贾凡晚上点着小灯,将需要用的文段加上纸签写上标注,然后又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马佳按顺序把书和文稿码放在书桌上,又是厚厚一沓。

马佳每次看着手稿上熟悉又陌生的字迹,感觉同处一室的贾凡亲近又疏离。马佳知道贾凡在试图“翻译”《诗经》中的古谱,最近正在研读《秦风·无衣》。赵先生学识颇高要求颇严,要求演唱者掌握古代地方方言,然后按照古音古调演唱。这一点贾凡颇为赞同,甚至主动查找更为详实的背景资料。贾凡好几次半夜对着摇曳的灯光看资料看到热泪盈眶,拉着马佳的手非要给他分享自己读到的故事——讲春秋末年吴国军队攻陷楚国的首府郢都,讲楚臣申包胥到秦国求援,讲“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贾凡讲述中间还穿插着古音念出来的歌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唱得哀感顽艳、哭得抽抽噎噎。马佳似懂非懂地听着,还没回过味儿来贾凡却哭着哭着就抱着书本睡着了。马佳哑然失笑,只能小心翼翼得把比自己还高出半头的贾凡拽到床上,帮贾凡收拾好书桌,给贾凡盖上被子,然后熄灭厢房的灯。

——这善感的性子要是和我一样去了部队打磨,部队里是不是要天天发水灾——算了,就贾凡这体育应该没有一个部队想要开恩收留——马佳摇了摇头。

 

临近期末,贾凡的日子愈发忙碌——不但要教课、和赵先生做课题,而且开始琢磨着出三门课的期末考试卷子,给同学补课的频率也大大增加,贾凡列出了密密麻麻的时间表,几乎每天都靠马佳泡的红茶熬到深夜——马佳不让他喝冰咖啡。马佳不得不舍命陪君子:贾凡每次出完一个版本的考卷都会让马佳来到厢房里限时完成,马佳一直问贾凡要不要考虑付一他份助教的工资。贾凡正穿着一个不知道哪里搜罗来的动物睡衣批改马佳的卷子,顶着黑眼圈抿着一口红茶,一脸无辜地装作没有听见。

哎,好学生就是好学生,干什么事情都认认真真。

马佳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贾凡在学生的叫苦连天中收完了最后一课试卷,年近而立的马佳老师像传习所的学生一样感受到了终于如获大赦般的喜悦,在教室门口口出狂言说周末要请吃火锅大宴宾客。同学们都习以为常地摇摇头走了,最后“大宴宾客”只剩下当晚贿赂小贾老师。

 

回家的路上顶着黑眼圈的贾凡抱着收上来的考卷大发感慨,说这几个月教音乐史、看文献资料,越走越觉得自己很渺小。“西方的古典音乐曾经也是流行音乐;《诗经》现在看来是雅乐,当时也算是风靡一时:这些音符里面曾经是他们的喜怒哀乐——那么鲜活,就像一个不息的长河一样从过去流到现在再流到未来。”

“你说十年后,一百年后,我们的国家又会天翻地覆,我们现在的音乐也会随着时代的更迭而成为课本上的乐谱和文字。哎——那时候你和我都不在了,赵先生萧先生也都不在了,后人听见我们的声音,看到我们的曲谱,如同看到长河中的一点浪花。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吗?”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这学生考试考砸都没有红过眼,老师还没有阅卷就先哭了。

十年后,百年后的事情,马佳本不愿意多想——那时候谁还记得谁呢?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

马佳一面哄着贾凡,一面去拿贾凡手里的卷子,“上车还看,一会儿又晕车。”贾凡攥得死死的,口里哼哼着笑道,“什么人敢抢我学生的卷子呀?不给不给!”马佳皱眉道,“凡子,幼稚!我是你佳哥。给不给?”贾凡展颜道,“佳哥啊?佳哥肯定给的啊。”

贾凡频繁熬夜,不多时就靠着马佳就几乎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嘟囔着,“佳哥,蔡尧他们真是好孩子——我看了他们的卷子,真的——”马佳一张一张地翻着学生的试卷。一张张卷子工工整整,写得认认真真,一看都是用心念书的孩子。仔细一看,贾凡在卷子最后新加上了两道他没有做过的论述题,“一,诸君为何学习声乐?二,何以产生吾国民族音乐?”

蔡尧:“我生长在东北,打小听父母在东北的歌儿,觉得很好听,所以很想唱歌,让别人都听到我家乡的歌声。后来我在北大传习所了解了国内外多种音乐作品、流派和风格,各有千秋。即使语言不同、歌曲的创作背景不同,也依然能唤起着相通的情感。对于我们的民族音乐,特别是我家乡的音乐,我有着特殊的情感。我认为我们的民族音乐本来就在那里,并不是需要从无到有的‘产生’。我们需要做把珍珠挖出来、把灰尘擦干净的人。我们通过民族的音乐唤起集体记忆,也给世界上不同地方的人打开一扇共鸣的窗口。我相信歌声能够传递希望和力量——我们民族歌声也更能激励我们勇敢走向一个更美好的国家。这或许是当下民族音乐的另一重意义。或许最初我学习声乐只是兴趣。但是现在我想学习西方音乐,撷取长处想发扬我民族音乐,让多年之后的人们都能听到。”

马佳咂咂嘴,这小孩儿平时看着蔫蔫儿的,写起来还一套儿一套儿的。

陆宇鹏:“我之前有同学去参军受伤,哭得很是难受。医护人员安慰他的时候给他唱过一首歌,他听着听着就不哭了,好像歌声能够化解痛苦......我觉得歌声能够给人带来快乐和希望,我希望我也能成为一个带给别人快乐和希望的人。”

马佳看过一张一张的卷子,上面都是的答案好像一张张天真明媚的笑脸——战争的磨难和岁月的变迁让马佳早已不再是鲜衣怒马的青年,马佳觉得恍若隔世,感慨万千。

 

贾凡考完试的第三天北平迎来第一场瑞雪,立在胡同口远远能看见西山上薄薄的晴雪,北大的红楼和清华学堂的砖墙上开始有了薄薄的霜。贾凡才判完卷子就去了清华,马佳无事可做,一个人在院子里堆的一个脸圆圆的小雪人,还找来一截粉笔插在雪人的手心里,学着贾凡上课时的口气对着雪人连番发问,“Recitativo是什么?哪位同学回答一下啊?没有人?我上节课都白讲了?”冻爷汪汪地叫,随声附和。马佳更是来了兴致,得瑟道,“看来我上节课讲的没有白费。你可真是我的小胶水!把我刚刚破碎的心给黏合了起来!”冻爷嫌弃地转身要走。

马佳笑着摊在了雪地上,胡撸着冻爷的脑袋不自觉的哼起几乎听贾凡哼了一个月的《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不期然已经带上了贾凡的古音古调儿。

马佳哼着哼着,看着苍茫的落雪忽然沉默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当年在部队的时候,谁还不是这么苦着过来的呢?

马佳早在从军生涯中见惯了生活的磨难,他没有贾凡善感,也不敢对未来多有奢望。和贾凡相处日久,一向如磐石一般坚强的马佳也变得更加感性。如今对着皑皑雪地,哼着悲凉的《无衣》,马佳想起了几年前从军演出风餐露宿的生活。

那时候马佳最不喜欢下雪,一到下雪路上的积雪混着泥土又湿又滑,每次都走得手脚冰凉一身泥泞;雪大的时候新鲜食物也缺,三五天吃不上一顿热乎的,每天只能听见不远处的枪林弹雨。

马佳在从军的时候真正吃过苦才开始怀念其安安稳稳读书的少年时光,也怀念起逼着他念书的贾凡——那时贾凡对于马佳似乎代表着另一个世界,平淡安稳、岁月静好;眼下竟然又能安安稳稳地在城南上课学习,忙的时候心不甘情不愿地听贾老师训话,闲来遛遛胖狗打打篮球堆堆雪人,只觉得恍若隔世。

马佳躺在雪地中渐渐感觉到冰雪的凉意——这样的安稳日子,到底能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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